都说塔里木的美是最独特的:朝阳、落日、星空、大漠……但这些美,总是要伴随着遥远、孤独和寂寞。
天气晴朗,远处的昆仑雪山肃然而立。从火车站出口到父亲所在的驻训地,几十公里,地势颠簸,石沙遍地,车子在戈壁上蜿蜒向前跑着,路两侧整齐排列着不高的沙枣树,树下铺就些星星点点的冰雪,融化了又被冻结。虽然一股股寒意萧萧的风不时从身旁掠过,但终究还是改变不了无垠瀚海的沉寂。
放眼望去,旷野的荒原,巍巍的雪山,湛蓝的天空,洁白的云朵;驶过城镇、乡村、戈壁、荒漠……眼前的颜色随着路途的延伸逐渐由绿变黄,直到视线被平展无际的戈壁滩全部淹没。
临近驻地,便发现,这里的营房如一片人造的绿洲,镶嵌在古老的哈尔哈里克大地中,沉浸在赤黄焦枯的大漠之上。初入驻训地营院,中心区域迎风飘扬的国旗杆前,巨大的胡杨根雕上镌刻着十六个大字:勇于吃苦,甘于忍耐,忠于职守,乐于奉献。父亲的单位本部在和阗,然而出于备战打仗练兵的需要,两个月前就来到几百公里外的此地驻训。探望父亲期间,适逢驻训地组织巡逻执勤任务,出于没有亲自走过的好奇与些许激动,最终,经同意,我成为了巡逻队中的一员,真真切切的感受了路途的种种见闻,体会颇深,引发对于自己未来道路选择的点点思索。
初上巡逻路,戈壁荒漠处,地上不长草,风吹石沙跑。南疆干燥少雨,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尘土味,此时的三、四月份,沙尘暴甚是频繁,狂风袭卷,天色暗淡,黄沙飞天。来不及躲闪,迷彩服上便铺就层层尘土,牙齿不断地与石籽沙砾发生碰撞;风乍起,吹起的沙石如同咆哮的巨龙狂野地撕扯着这贫瘠干旱的土地。顷刻间,飞沙扬砾,尘飞叶舞,混浊的空气令人窒息,浑身披上了大地的颜色,口鼻中的沙尘令人无奈地只能苦笑。
午后的灼热阳光,肆虐地炙烤着大地,走在地上,都有种灼烫感。干燥酷热,荷枪实弹,严肃紧张的队伍坚毅向前。头盔里的头发尽湿,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衣领,穿过防弹衣,浸透迷彩服,渐渐由着裤腿淌入作战靴。任凭风沙肆虐,任凭汗水浸湿。走了许久,那份苦累,深抛在脑后,战士们的脸上,笑容与刚毅依旧。
继续前行,不时看见干涸河床的痕迹,满是鹅卵石的盐碱地荒滩上长着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草,没什么树,更谈不上有什么花了。路边的戈壁滩上坑坑洼洼,几乎寸草不生,长年被风盘剥的土石异常坚硬,上面的一道道沟壑奇形怪状,诉说着千年的沧桑。这里虽然荒凉,却有着独特的壮美景观:走过的地方偶尔生长着稀疏的红柳,沙棘,骆驼刺等耐旱植物,绽放着红枝,散发着芬芳,它们面向一切残酷的考验怒吼着坚强,存活、扎根于此,生叶,开花,结果。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触动着我的灵魂,阳光,坚毅,充满了向上的能量。
随后来到一处巡逻点,这里有十几棵胡杨,听队伍里一位兵龄二十年的老班长说:在他第一次巡逻的时候,就被这里的胡杨林深深震撼了。在这荒芜戈壁上,一颗颗形态各异的胡杨依旧挺拔,有的独伫一旁,有的三三两两相倚傍。在经年累月与风沙搏斗中,有的魏然屹立,铁干虬枝,有的已经倒伏,根须裸露,这是胡杨经风沙肆虐之后留下的伤痕,是其与命运抗争留下的印记。
零上40°烈日中的娇艳,零下40°严寒中的孤傲。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盐碱,不怕铺天盖地的层层风沙。霜风击倒,挣扎爬起,沙尘掩盖,奋力撑起。据说营院里刻着字的胡杨根雕就来源于这里。我想,我们的战士正像这胡杨树一样,在这里落地生根,努力适应着恶劣的环境,将自己绚丽的青春,绽放在这荒漠戈壁上。之后,我们十几个人一字排开,向最粗且依旧坚韧顽强的一棵胡杨,深深地表达致意,敬了一分钟的军礼。
边防的这些官兵,一线的这些官兵,每天大多过着营区与训练场两点一线的生活。我们不能说他们多伟大,多高尚,但他们的的确克服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那份寂寞,枯燥,孤独,单调,克服着思乡,克服着恐惧,承受了异域带来的巨大压力,笑对生活,乐对生死,在残酷考验面前不屈不挠,固守着不变的信念:保家,卫国。我已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们,脑海中却想起了那句名言:“胡杨千年不死,死了千年不倒,倒了千年不朽”。这,应该就是对官兵们最好的诠释了吧。
又不知走了多久,终于抵达了最后的巡逻点,站在这里,不期然地被一阵蜜香灌醉。原来是拐角处,生长着几颗枝干扭曲的沙枣树,已经很老了,细密的枝条相互贯穿,仿佛耄耋老人在相互搀扶。它们枝叶颇密,所开的花犹如米粒,黄色的,一簇簇地聚在一起,互相推搡,互相玩笑,好不热闹。
在花团锦簇,蜜身蓬勃的树枝下,在喷薄着浓稠的香味中,不一会儿,整个身心就像是灌满了蜂蜜与沉甸甸的美好,一天的疲劳,苦与累,瞬间消散,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幸福的微笑。沙枣树的正下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,在迎着巡逻方向上的那一面,用朱砂色的颜料书写着七个字:敢问,天下何为家。霎时,不知眼睛里是否飞进了沙土,泪水不住地一直往下流。
沙枣树耐寒、抗风沙,在驻地,它不仅是陪伴战士们的朋友,也是唯一一种可以食用的果木植物。每次巡逻,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,战士们会额外带两壶水,与这里的沙枣树分享;过了一会儿,大家拿出水壶,为“朋友们”播撒甘露与祝福。常年缺水,竟使得这里的树和他们成为最亲密的“战友”,每次都得到悉心照料。而在驻地的院里院外,沙枣树也颇受青睐,官兵们不仅栽种了许多,还找些胡杨木或大石头,置于沙枣林中,或当桌椅,或镌刻诗词,置于旁边,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。
在归程里,我们步履蹒跚,浑身倦意,即便是大风席卷而过,洋洋洒洒在身上落下灰黄的尘土,但脚步无不坚定执着,稳健有力,没有丝毫懈怠。途中,为了活跃劳累的身心,带队干部为大家唱了一首歌:《咱当兵的人》,并说:边关冷月,雪雨风霜,只有荒凉的戈壁,没有荒凉的人生,青春年华在哈尔哈里克绽放,是一生的荣耀!临近傍晚,夕阳就像给地上的沙砾铺上了一层金子一样,亮得晃眼。向远处眺去,红色的晚霞映着翠绿和金黄,美不胜收。风呼呼地咆哮,然而,心里却异常平静。一粒石子随风打在了我的脸上,我拾起它揣进了兜里,毕竟是这里给予我的独特“见面礼”。
一路巡逻,一路感动。这是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,是一条充满寂寞和孤独的道路,也是一条考验忠诚与情怀的道路。在这条道路上,官兵书写着自己的人生篇章,践行着自己在党旗,军旗下立下的人生誓言。天路沿途,他们,顽强扎根,绚烂绽放,无怨无悔……从这些负重前行的戍边人身上,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高度和灵魂的重量;回想一天的经历,内心思绪万千,久久无法平静。
回到营院,天色已呈现漆黑,回到屋里,身上全是沙子,一捋头发,那沙子跟下雪似得哗哗往下掉,互相看着对方,哈哈大笑。炊事班的同志们为大家做了清炖羊肉。他们把羊肉剁成大块,放到盛了清水的大锅里,置于木炭上煮着。待沸腾后,炊事员熟练得用勺子把浮在上面的沫子清掉,然后就任它煮着,不去管它了。也不加什么调料,就是清水炖羊肉,真正的清炖羊肉做法就是这样简单,朴实无华。
渐渐地,羊肉的香味很快从锅里飘散开来,弥漫了整个炊房。肉煮熟后,巡逻队中的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捞出一大块羊肉,再盛上一碗浓浓的羊肉汤,汤里放上一点盐,再切上几块新疆料理的灵魂――皮牙子,放入其中,这就是全部的调料了。送入口中,羊肉的香味一点没有破坏,反而被激发得更加浓郁,鲜美。
我们蘸着羊肉汤,吃起了羊肉,望着月色,谈论着今天的感受。或许是一天的疲劳,又或许是美食的诱惑,不一会儿,一大锅肉已所剩无几,汤也近乎喝光了,虽然没有喝一点酒,但每个人似乎都达到了微醺的境地;喝酒的人都知道,那种境地是最美好的,也是最令人享受的。
不得不承认,这是我在戈壁,在大漠,在哈尔哈里克吃到的最为鲜美的清炖羊肉,也是我吃得最尽兴的一次佳肴。
饭后,在营院内,我和一名四级军士长边走边聊,路过他住的营房,门口有个虽低矮却被拍得整整齐齐的“土堆”,斜面上用浸过红色油漆铺就着的小石子,绘成“祖国在我心中”的字样,分外鲜艳。他停下步伐,用手轻轻抚去几个大字上的沙土,说道:“虽然远离繁华都市,驻守在这个荒凉的戈壁,但身上的责任,我们从未忘记,祖国,永远在我们心中”。
此时,戈壁滩的夜空上,点点繁星在闪烁。一个多时辰后,天上开始飘落尘土,零零星星的,以至于我还以为是飞雪,像是在点缀我们的兴致,但过了一会儿,就狂风吹来,便赶紧往营房里返。
渐入深夜,所有人进入了梦乡,望向窗外,只见大门口的哨亭依旧敞亮。那昏黄的灯光拉长了哨兵寂寥的身影,斑驳的树影洒满了他们的衣襟……万家灯火起,朔风岗前过;万家灯火夜,守护毋能夺;终有荣归时,首当付家国。每一个守边人的勤劳和奉献,如涓涓细流,鲜活、欢悦而顽强,汇聚成奔腾向前的滔滔波浪。感慨万千之余,我不禁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几句话:
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,便想出去转转,刚出门,竟发现父亲在帐篷外面伫立着,抽着烟,望着远方。看见我后,把我叫住,便说:睡不着啊,走吧,说说话。风力逐渐减弱,在寂静的夜色下,与父亲一起,行走在逐渐变冷却又似乎温暖的戈壁上;见我打颤,他脱下军大衣,披在我身上,之后点了一支烟夹在两指之间。烟卷燃起很旺的红光,将父亲的半边脸映得血亮。他吸了一口,说到:要毕业了,以后,想怎么走啊?我心里不免一颤:是啊,怎么走,都已经走了十八年,经历了这么多,对于未来的选择,其实在心中,已有了答案。便回答道:就这样走,像他们一样。不知是不是又有沙土被刮起,父亲听完后不住得揉着似乎啜满泪水的眼睛。俩人沉默了许久,走了许久,又说了许久……天空幽深如井,星群在高阔的天幕上闪烁,月亮的清辉照着无垠的瀚海,在地上留下俩人走过的足印。
夜深了,回到床上,往枕头旁的背包里放入了一个小玻璃瓶,里面装的是我和父亲刚才抓起的沙砾,是昆仑山下的他们常年戍边的痕迹,是那个过去承载我梦想,将来必为之奋斗,奉献一生的地方。这里有奇幻的落日,有苍茫的雪山,水渠边的杂草,野花,还有队列中铿锵的歌声。躺下后,又拾起玻璃瓶,轻轻拔起盖子细嗅,还夹杂着沙枣花的香气,酸涩中透露着甘甜,带着我进入梦乡……
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,儿子看见父亲的虎背不住地抽动了一下,眼角留下了泪滴,但这次却是激动的。“好,很好,好样的!把你的理想追求融入到党和国家的事业之中,为党、为祖国、为人民多作贡献!”,不一会儿,父亲郑重地对我说。那天,父亲笑得很开心,用他执行任务后被奖励的蓝色钢笔,在我的日记本扉页上写道:不负戎装,不负己。
脚下虽是艰苦的边疆,但这片边疆的热土,注定关乎着父亲的信仰,记录着父亲的价值。对他而言,这里走过的是二生二世,两颗赤心,父与子,老与少在军旗下成长;这里永驻的是一心一意,一生芳华,情与爱,热与血献身于国防。对我而言,那浩瀚无垠的沙漠,平展无际的戈壁,还有奇幻的落日与远处的雪山,水渠边的杂草,野花,队列中铿锵的歌声;这些边关的念想,定会持续我的一生,如同黄钟大吕般的诗歌,必将在我的内心和灵魂中久久回荡。
就像这里,除了荒凉,还是荒凉,继无花,也无草,小小的营院镶嵌在褐色的沙砾和无垠的戈壁中,像是被人遗忘了千年,庄重,坚毅,高尚,深刻。也许正是因为这里的荒凉和孤寂,官兵们在单调,平凡的戍边生活中,舍小“家”,为大“家”,骨子里流淌着乐观与坚韧,用生命和热血执着坚守着永恒不变的信仰。巍巍高原,孤寂群山,见证着官兵的成长,见证着边防军人的爱与执念。是啊,正如沙枣树下的石头上写得那样,天下何处不是家。
我常问自己,信仰是什么,信仰或许就是义无反顾,默默的奉献,把自己献给国家,纵使孤身一人,流尽热血,然心中已有江山,满目风景。
在这里,人的生命印迹,犹如成片成串顽强的沙枣花,在湛蓝的天空下悄然开放,却又随风飘香……